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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10月31日
通扬河畔的1945绝唱
本文字数:2457
◆顾盛杉
雾锁通扬河
姜堰八月的晨雾裹着历史的烟尘,在通扬河面织就银绡。我站在白米镇马沟阻击战纪念碑前,仰望刺破薄雾的花岗岩纪念碑。刹那间,1945年8月23日的铭文在晨光中仿佛凝成血色琥珀。80年前的露珠正从时光褶皱渗出,洇湿了此刻并肩而立的朝霞与硝烟。
冷铁淬火时
“全体注意!保持3米间距!”1945年8月22日深夜,随着阮朝兴压低嗓音的命令,800名泰县(姜堰的前身)独立团的战士像游龙般隐入夜色,踩着蛙鸣,在稻田埂上疾行,枯荷在他们的绑腿间沙沙作响。战士们紧攥着枪托,他们身上刚刚换上的新四军灰布军装还散发着草木灰的涩味。
阮朝兴绑腿沾满露水,始终走在队伍最前端。他的草鞋早已磨破,脚底渗出的血混着泥水,在月光下洇成暗色的花。这位从红军战士成长起来的新四军副团长兼参谋长,忽然想起3天前抱着女儿的情景。
3个月大的婴孩在他粗粝的掌心咯咯笑着,妻子背过身悄悄抹泪。“等打完这仗……”他握紧胸前的怀表,表盖里嵌着女儿的胎发编成的平安结。
“参谋长,喝口水吧。”参谋张泽递上竹筒,却见他盯着怀表发呆。
“老张,你说这仗打完,我能带囡囡回家看老母亲吗?”阮朝兴忽然开口,嗓音沙哑。10年了,他总梦见家乡那条石板路:母亲佝偻着背在村口张望,山涧水冲过青苔的声音像极了女儿的笑。
张泽正欲答话,前方侦察兵猫腰来报:“日军汽艇已出姜堰!”
“参谋长,二营已抵达预设阵地。”通讯员压低的声音惊飞芦苇丛中的夜鹭。
阮朝兴猛地扣紧怀表,举起望远镜,月光在镜片上切割出冷冽的菱形,眼中柔光瞬间化作利刃:“传令!一营卡死北侧稻田,三营锁住河南岸,二营跟我钉在公路上——就是铁钉子,也要把鬼子钉死在这儿!”
这位从闽东大山走出的红军战士,此刻却在江淮水网间布下天罗地网——运河北岸的稻田里,战士们将子弹推上膛的细微响动,惊醒沉睡的稻花鱼。
弹雨淬锋刃
老通扬河在晨雾中透着寒光,泛起腥气。露水凝结在刺刀尖上,折射出虹彩光斑。日军汽艇的烟囱喷着黑烟,螺旋桨搅碎河面,甲板上歪把子机枪闪着幽蓝冷光,膏药旗刺得人眼疼。伪军连长王金彪缩在队伍末尾,裤管滴着冷汗——3天前,他亲眼看见拒不投降的同伴被新四军的手榴弹炸成血雾。
公路两侧,新四军战士屏息趴在刚挖好的掩体里,六连长游如中甚至能看清伪军领章上的铜扣。
“打!”阮朝兴的怒吼撕破寂静,游如中从掩体后跃起,随即六挺捷克式机枪同时喷出火舌、舔过公路。
日军山田中队长的军刀刚拔出半截,军靴踩响了连环雷,随着30米长的公路化作火海,膝盖爆开一团血花。“八嘎!迫击炮!”嘶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中。河面汽艇上的机枪手疯狂扫射,子弹把岸边芦苇齐腰斩断,鲜血顺着沟渠汇入河道,将河水染成暗红。
子弹擦过阮朝兴身边,打碎了他别在胸前的钢笔——那是抗大毕业时,妻子典当银镯换来的“武器”,墨囊爆裂,在硝烟中绽开半朵墨梅。
“副团长!三营请求增援!”通讯员满脸烟尘扑进指挥部。阮朝兴抓起望远镜,看见运河南岸,日军正用尸体垒成掩体,三营战士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烁。
“告诉罗营长,就是拿牙啃,也要守住渡口!”他扯开衣领,露出锁骨处一道蜈蚣似的伤疤——那是黄桥决战时,替战友挡刀的记号。
“敌人要跑!”午后骄阳下,日军拖着伤兵往西溃退。阮朝兴抄起阵亡战士的三八大盖跃出指挥部,参谋死死拽住他:“副团长!让突击队上!”
“让开!”他甩开劝阻的手臂,“六连跟我冲!”子弹擦过耳际时,他突然想起3天前那个月夜——妻子把最后半块高粱饼塞进他口袋,指尖的温热此刻正在胸口发烫,而此时布鞋踩过被血浸透的泥土,每一步都溅起暗红的涟漪。
链断怀表坠
那座3米宽的木桥在硝烟中摇晃。阮朝兴冲上桥面时,日军6.5毫米的子弹穿透他的左胸。参谋看见他踉跄着抓住桥栏,怀表链子突然断裂,在空中划出凄美弧线。
六连长永远记得那个画面:副团长左胸绽开的血花,染红了藏在内衣里的婚书——“待山河无恙,补你十里红妆”。战士们要抬他后撤时,他攥住担架绳索的手青白交加:“别管我……追!别让……最后……胜利溜了……”
担架颠簸中,他攥着教导员的手突然发力:“告诉……小张……他的调令批了……”原来是,1943年10月,阮朝兴调泰县独立团任参谋长,没有团长,县委书记彭冲兼团政委,负责全县工作,任务很重。整个军事方面的事,彭政委很放手让阮朝兴去干。团政治处没有主任,只有副主任,有些事本可以个人决定,但他遇事都主动找副主任陈履仁研究,反复征求意见。因此,独立团的军政工作都比较合拍。蒋垛区游击连连长张泽因故找到阮朝兴要求调动工作。他说:“这件事我一个人不好作出决定,你先回去听候答复,决不能影响工作。”后来,他请示县委批准,才将张泽与雅周区游击连长对调。
阮朝兴瞳孔开始涣散,却仍攥着沾血的作战图:“告诉……一营……包抄……”他的鲜血浸透了那张标注着火力点的草纸,就像当年在闽东开展游击战时,用山茶花汁液绘制的地图。他的右手仍保持着指挥的姿势,凝固的指令刺向西天残阳,恰似当年闽东山岗上倔强的映山红。那里,最后的溃敌正消失在八月滚烫的地平线上。而阮朝兴年轻的生命定格在27岁,他的心跳永远停在胜利前夜,他最后的体温注入大地血脉。
1945年8月23日,马沟阻击战歼灭敌军大部,毙伤日伪五十余人,其中日军二十余人,俘伪军一部,有力地支援了友邻部队顺利攻占海安曲塘,也标志着姜堰地区对日作战取得最后胜利。
9月15日,在我军强大反攻下,驻姜堰的伪军孙良诚部及曲塘、夏朱、白米等据点的敌伪撤逃泰州城。当夜,姜南、姜北两区民兵、自卫队数千人破拆姜堰碉堡工事。苏中第七纵队、泰县县级机关、县独立团进驻姜堰。
墨池涌新荷
当花岗岩开始吮吸晨露,阵亡通知书上干涸的墨迹正在河底苏醒。那支沉入淤泥的钢笔长出翡翠根须,铁质笔尖化作莲苞,将未写完的家书封印成藕节。如今的河水漫过弹痕斑驳的驳岸,将血色晨曦酿成蜜色晨光——80个春天在此轮回,每朵浪花都挟带着半枚未爆的弹壳。
当我们凝视纪念碑上“1945.8.23”的血色数字时,看见的不仅是花岗岩上的铭文,更是一个民族挺直的脊梁。而“27岁”的数字,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生命的长度,更是红色血脉的赓续。当我们为阮朝兴等烈士献花时,触摸的不仅是冰凉的青石,更是著名抗日英烈滚烫的青春热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