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顾盛杉

 

青砖墙边蒸雾袅袅，带着箬叶的清香与糯米的甘醇，端午前的巷子变成了一只温热的酒瓮。晨光透过樟树叶的缝隙跌落下来，在石板路上碎成跳动的光斑。我站在老宅的天井里，望着屋檐下垂挂的艾草微微摇晃，忽然听见竹筛里浸泡的粽箬发出细碎的响动——那些来自河滩的绿衣使者，正裹挟着端午的密码穿越千年而来。

 

一

 

母亲裹粽子的青瓷碗总在芒种前夜摆上叫作春凳的木桌。被井水浸得发亮的粽箬叠成翠玉屏风，泡发的糯米与赤豆在陶盆里窃窃私语。父亲的手指在月光下翻飞，棱角分明的粽子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列队诞生。我至今记得他教我的口诀：“三片箬叶错落叠，糯米七分莫贪多，红绳绕指三匝紧，棱角分明方精神。”邻家婶子常倚着门框笑：“老顾裹的粽子能当尺子使，棱是棱，角是角。”

我十二岁那年，蹲在灶台前偷吃粽子烫了舌头。那些年端午节前夜的厨房，总浮动着比晨曦更早的灯火。母亲把红枣嵌进糯米时轻柔得如绣娘穿针，父亲扎粽绳的力道却似船工系缆。他们裹进粽子的不只是糯米、赤豆、红枣、蚕豆瓣，更有一份千年的郑重。听中医大伯说菖蒲能驱邪，翻县志时见着五色绳的掌故，而我们家的粽子裹着黄历里的二十四节气，裹着祖辈“宁荒一年田，不输一年船”的执念。

 

二

 

端午前后的阳光开始有了重量。孩子们手腕上的五彩丝线在课桌间闪烁，像极了龙舟划过水面翻起的彩色涟漪。校园围墙外，农人弯腰收割的身影与教室里奋笔疾书的剪影构成奇妙的和弦。我的书包里总躺着两只粽子，粽箬上还凝着晨露，糯米里藏着母亲用枫糖写的“中”字。那年高考前夜，父亲特意裹了斧头粽，沉甸甸的，像块镇纸：“斧头劈开青云路，我儿定能跃龙门。”

考场窗外飘来粽香时，我正在默写《离骚》。忽然懂得屈子投江怀中抱着的不仅是石头，还有楚地百姓用箬叶包裹的家国情怀。两千年前汨罗江畔的粽香，竟与此刻教室里的气息如此相似。笔尖在试卷上游走时，恍惚看见龙舟划破时空的帷幕，鼓点里传来历代学子的吟哦，那些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的慨叹，化作粽箬上纵横交错的叶脉。

 

三

 

端午日的溱湖总飘着神话的色彩。龙舟头部的彩绘眼睛突然有了灵性，在波浪起伏间顾盼生辉。青色龙舟划过水面时，我总错觉看见《端午考》里记载的蛟龙出水。岸边戴虎头帽的孩童把粽子抛向浪花，老人们说这是在续写两千年前的契约——把献给蛟龙的贡品，转化为滋养文化的养料。

当夜幕降临时，家家户户门楣上的艾草与菖蒲在晚风中私语。父亲用雄黄酒在我额前画“王”字的手势，与青铜器上饕餮纹的笔触如出一辙。母亲拆开粽子的动作像开启光阴的封印，蒸汽升腾间，我看见楚地的渔夫、汉宫的仕女、宋代的塾师，他们都在粽箬的清香中显影。原来每只粽子都是一艘时光之舟，载着《齐民要术》的农耕智慧、《东京梦华录》的市井烟火，还有祖母藏在粽子里的那句“高粽高中”。

月光漫过天井时，我触摸着粽箬上凸起的叶脉，恍然触到文明的经络。我在想，这棱角分明的小物用柔韧包裹刚直，以简素容纳丰饶，在坚守中寻求突破，就像龙舟既保持着楚地图腾的庄严，又在浪尖绽放新时代的水花；如同我们既传承着“牛歇谷雨，人歇端午”的古训，又在钢筋森林里守护着属于端午的仪式感。

忽闻巷尾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响，惊起瓦檐下的宿鸟。一片粽箬随风飘落井中，荡开的涟漪映照着北斗七星与万家灯火。这延续千年的端午密码，终将在粽箬开合的瞬间，在龙舟竞渡的呐喊里，在某个孩童咬下第一口粽子的笑靥中，完成它生生不息的传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