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宋根楝

 

活到97岁的二妈许桂英一辈子大大咧咧，她半道上和六爹在一起的经过情形很是令我感动。

上世纪30年代末，二妈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，她跟随同乡跑到上海，进了日本人开的纺织厂，直到上海解放后才回到苏北，并跟我的二伯结了婚。28岁的她高挑个子，一头金发，鹅蛋脸形，鼻梁挺直，棕色眼睛，睫毛很长，就像是西洋女子。可是天不作美，1972年初秋，50岁的二伯因病离世了，丢下妻子和3个年幼的孩子。悲恸欲绝二妈揉揉满是泪水的眼眶，用柔弱的臂膀撑起家庭。

1982年仲夏的一天，母亲拉住出差回来的我，说是隔壁的二妈同旁边队里的单身汉宋御秒好上了，我让她不要听信传言。母亲大声说：“这是真的，我时不时碰到宋御秒从你二妈家出入。村上的人都说通世上难找你二妈这样的人，都快60岁了，简直能当人家的妈妈。”

和二妈相好的单身汉不到40岁，在兄弟六人当中排行最小，按辈分是我的远房叔子，人们都称他六爹。六爹中等个子，长脸细耳，灰眼淡眉，须发花白，烟杆子不离嘴，满身烟味。六爹家庭成分不好，几个兄弟在解放前后跑出去了，他的父母文革中经常遭到批斗，他感到在家的日子不好过，就跑到安徽去谋生，直到1983年才回来。这时六爹的父母早已过世，年久失修的两间房屋也倒塌了，生产队就让他住进晒场上站岗的棚子。

六爹住的棚子在二妈下田干活的必经之路旁边。一天中午二妈从田里运菜籽稭回家，经过六爹门前时向坐在门外抽烟的他要凉水喝。六爹又是殷勤地拿瓢，又是舀水送到二妈手中，又是搬凳子给她坐。二妈边喝水边注视他，一颗灼热的心顿时就得到了慰藉，这时六爹心中也迅速绽放爱恋的火花，于是他感到了大女人身上汗味的香醇，她受到了小男人身上烟味的诱惑。

刚开始二妈和六爹的事只是风言风语，可是一年之后六爹搬到了二妈家中，一时间村里议论纷纷，大家都说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怪事——不但女大男小，而且两人相差了二十多岁。二妈的娘家人听到风声后连忙过来指责她，子女也从外地赶回家劝她离开六爹，可是二妈始终闷声不语。子女在家的时日，六爹不声不响地搬到了自己的住处；子女一离家，二妈就义无反顾地跑过去让六爹搬回来。

这一年子女回家过春节时才恍然大悟。他们知道无法拆开母亲和六爹，只好接纳六爹，于是一个新家庭开始诞生。

六爹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好日子，不但有责任有担当，而且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良习惯，少抽烟少喝酒，勤洗澡勤换衣，主动承担田里和家中的体力活儿，农闲时还外出打工赚零花钱。二妈以打理家务为主，她和六爹把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。

六爹生怕外人看出自己与二妈的年龄差距，刻意留起胡须，别人跟他说话也装聋作哑，出门时还拐杖不离手，人们都说六爹就像换了个人。

二妈对六爹同样是掏心掏肺的，她看到经常推着独轮车走东奔西的六爹心里很不是滋味，就跟他商议：“我们家不如买辆电动拖斗车，你用独轮车干活太辛苦了！”六爹因为手头紧连忙摇头。二妈明白他的心事，就把仅有的三千多元私房钱拿给他，六爹还是执意推迟。二妈只好对他撒谎：“这钱是我跟儿子要的，他们说买了车，你就好时常带我出去溜达。”二妈用善良的谎言温暖了向来缺少女人疼爱的六爹。

后来二妈连遭厄运：2013年大儿子染病撒手人寰，2017年女儿溺水身亡，2018年女婿被病魔夺去生命。二妈伤心欲绝，身体每况愈下，好在还有六爹不离不弃地照顾。

屋漏偏逢连天雨，2021年二妈又摔伤了臀部的骨头。古稀之年的六爹日日夜夜守护在她身边，端尿拉屎从不怨恼。

卧病久了的二妈食不甘味，六爹就想把鸡窝里的两只老母鸡炖给她吃，但是二妈不答应，她说要等孙子回来一起吃。平时百依百顺的六爹这回没听她的，偷偷杀掉老母鸡，并把炖好的鸡汤端到她跟前，还不露声色地说：“大侄子送来的鸡有点病怏怏的，我就给你炖了一锅汤。”二妈一边顺从地张开嘴一边说：“真香，多谢大侄子。”六爹在美丽的谎言面前笑得很开心。

在外地工作的小儿子要留下来服侍母亲，六爹一脸真诚地说：“家中有我，你尽管放心。”六爹用行动印证了“满床的儿女抵不了半床的夫妻”的俗语。二妈去世后，六爹每天都是毕恭毕敬地给她供饭。

小儿子随后把孤苦伶仃的六爹带到身边尽孝，但是六爹嫌上下楼梯不方便，执意回到老家，被村里安排到敬老院的六爹又嫌几个人住一间房不清净，于是他住回了曾经和二妈共度美好时光的老房子。

二妈的身影经常在六爹的脑海里浮现，孤独和无助也不时向六爹袭来……77岁那年，不堪苦闷和思念缠绕的六爹在小院前面的羊圈里自缢身亡，追随日思夜想的女人而去。

现在二妈和六爹住过的小院满目空旷孤寂，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息，只有野草在这里疯长，我每次从门前经过时，心里都不是滋味。

惋惜和追思之余，我时常生出种种感念：我羡慕真心实意相爱的二妈和六爹，我敬佩不畏世俗偏见的二妈和六爹，我赞叹不肯辜负缘分的二妈和六爹。

衷心祝福二妈和六爹在宁静的天国悄悄延续他们的幸福生活，多多珍惜他们的幸福生活，慢慢享受他们的幸福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