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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07月29日
一个老兵的党员梦
本文字数:1466
◆马军
父亲曾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兵,他穿着绿军装整整四年。
其时部队驻扎在四川,父亲本可以在军营干更长时间,因为牵挂家里的土地和年迈的双亲,他回来了,面朝黄土背朝天躬耕细作。
他在部队是仓库管理员,每天扛着枪在门外守护,里面那个记账的退休时已经是师级干部,父亲淡淡地讲过一次。
年轻的父亲头脑特别灵活,仓库里有式样过时的衣裤鞋袜帽,放着也是放着,他舍不得被时间侵蚀,跟领导请示后就送给周围的老百姓。到了休息日,一身的力气与青春的蓬勃总要找个宣泄的出口,他就到老百姓家里找点活儿干,担水劈柴挖墒犁沟,乡村的孩子对农活天然熟稔。他最终没有告诉我部队的番号和地址,只说了每周在老乡家里帮着干活时都用酒解渴,一直到退伍的时候才知道这些酒如果倒进茅台、竹叶青的瓶子里,瞬间价值就会华丽转身。
他是在完全不知情时喝了百姓的酒,不但谈不上违反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”,而且赢得了百姓的良好口碑与战友的一致认可。第三年,他本人可以入党的,可是后来没能如愿以偿。
没有入党,不妨碍他退伍的时候当地百姓的执手相看泪眼十里长亭相送,不妨碍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,也没有削减他行囊里的“茅台”“竹叶青”的分量。四年的每个休息日的辛勤劳作在那个村子里久久流传,他是一个俊朗勤快的苏北小兵。
父亲回到家里先是做村办五金厂的供销员,走南闯北,狠狠地风光了一阵子,后来工厂倒闭了,只能拿起镰刀锄头下田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父亲种田养鱼,再后来整了一艘30吨的水泥船搞运输,穿行于河川之间,从桥下过,从罾下过,从簖中行,一趟一趟地往返于一个码头与另一个码头之间,终于砌了两间瓦房。他干自己的活,流自己的汗,每一个夜里都睡得舒坦。
父亲脸上满是皱纹,头发也在不断撤退。父亲的酒量在萎缩,从以前的一大碗到一酒杯再到半杯左右。只要是醉眼蒙胧,他就跟我说哪个入党了,哪个成了预备党员。我大伯家在轮窑上开吊车的姑娘也入党了,这件事父亲说了不下20次。
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,我在家拿出本子写入党申请书,一笔一画地写下:“我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……”时间久了,我扭头甩手,突然发现父亲站在背后。那个晚上他和我一起抽烟,还不停地为我续茶,我抄好了,他拿过去前前后后看了两遍,我看见他嘴唇翕动,声音被咽回喉咙了。
又一个晚上,我和父亲一起喝酒。他跟我说要好好干,入了党家里荣光,说完他自个儿干了一杯。
那年夏天村里规划进村道路改造,涉及路边的菜园子,其中有父亲的一块。这巴掌大的园子春天青菜夏天大蒜秋天茼蒿冬天芫荽,可保桌上四季菜蔬齐全新鲜,有时候田里活计忙了,到家园子里弄一根黄瓜、两三个西红柿、一把朝天吼小辣椒,就能把小酒扳起来。关键时候,一大群人与村里谈判,谋求利益最大化,无法达成共识。面对有如铁板一块的乡邻阵营,村里需要找一个缺口,他们找到了入党半途中的我,让我回去劝父亲支持村里的工作。其实我也没有回去,就是打了个电话给父亲,只说了这事情牵涉到我入党,父亲没有说话就挂断了电话。后来父亲成了“犹大”,收到很多异样的目光,不过也成为村干部宣传的先进典型。
崭新的路道按照预订计划在春节前正式通车,汽车可以开进村里。那年的团圆饭,父亲跟我好好喝了一次大酒。母亲告诉我,父亲“叛变”的前一天晚上抽了整整一包烟,烟蒂扔得满地都是,第二天他签订了协议。母亲还说,父亲签了协议,大伙儿也就签了,但是总是用别样的目光看他,直到看见车子可以开进村子才对他有了笑脸。
懂得父亲的快乐与忧伤,知晓老兵的追求与遗憾,我在党旗下宣誓之后就把亮闪闪的党徽送给了他。那个晚上父亲敬了我一杯酒,舌头卷着祝贺我是家里的第一个预备党员。
